2001年9月26日,对我和摄影师和兴都是漫长的一天。
抵达以后安顿了行装,由热心的年轻小伙子Ken领路,在曼克顿唐人街的食肆内享用「晚餐」,已是凌晨时份。
911事件过后,世贸中心一带几乎是每个街角都有制服队伍24小时站岗,截查可疑车辆及路人。若说惨剧发生以前,机场保安漏洞百出,情治单位讯息不灵,要为事件负责,那现在的紧张和精神兮兮又未免各走极端。
世纪悲剧发生了两个星期,现场一带气味仍然浓烈,包括警察、军人、红十字会在内的救援队伍,愈近现场就愈离不开防毒面罩。然而,那股刺鼻气味还远远未及亲人骤然消失来得刺痛。
市内多处贴上了寻人启示,在重要街角,结上了平安祝愿的黄丝带;在一间为制服队伍免费提供食物的食肆外,贴上了愈千留言与祝福。
「上帝祝福那些丧失亲人的国民;他们(恐布份子)可以拆毁我们的大厦,却无法拆毁我们的灵魂...」
「雨后彩虹会在天空重现。」
「上帝祝福我们;祝福永远是和平工具。」
食肆店东是位五十开外的意大利裔移民,Nino Vendeme强调,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国给他的,所以打从9月12日开始,食肆每天开放24小时,为接近6,000名救援人员提供食物和饮料。
「他们需要有一个落脚点,歇歇脚,抒发一下沉郁的情绪,最初的日子,许多人坐下不久就哭起来...。」操著浓厚意大利口音的Nino说。
香港人看911,就如当年外国人看国内悲剧事件,纵然扎心,但离局中人的悲恸、淌血相距很远很远。
「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;如今识尽愁滋味,欲语还休,欲语还休,却道天凉好过秋。」
为接待我们费尽心思的Rev. Billy Yip在世贸事件前夕送走了姐姐,911当天又骤然失去一个年仅36岁的年青朋友。
「他们离世的震汤还在沉淀,世贸事件的启思还要时间啄磨...。」叶启明牧师说。
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,悲恸过后,留下来的人,该怎么走?
采访的第一天感觉很漫长,跑了大半天身躯的疲惫远远不如难以承受的轻!
李炜Levitt在世贸南翼68楼的摩根士丹利工作。9月11日早上比正常上班时间晚了15分钟,正因如此,恰恰避过了火光之灾。
「站在街头看著大楼著火,所有人尖叫与观望,然后是连串爆炸,心里有声音说:『赶快走!』在往唐人街的路上,人声沸腾,都在震惊当中,所有电话亭外有长长的人龙,手提电话没有接通,心中只想向太太报平安。」
李炜终于在一街角找著了公众电话,线路接通了,知道太太在线的另一头,只说了句:「我没有事……」就没法说下去。
Min是会计师,她知道丈夫上班永远准时,当下没法打通丈夫的手提电话,只有向上帝呼求:「亲爱的天父,只有你才可以救他,求你保守……那段等待的时间,实在太漫长了。说时记忆飘到远处,眼泪不住滚流。
「很难想像没有炜的日子可以怎么过……我知道天父不会让我面对试探过于我能够承受。」
停顿片时,Min 续说:「若他真的走了,我知道会很难过很难过…但靠著神,过一段时间,我可以重新站起来。」
「作为基督徒,活著要有指望。」说时深深地吸一口气,「很难想像没有神,没有盼望的日子会怎么样?」
炜和太太下午四时多在家中重聚拥抱。「可以将太太拥入怀中,可以重新将两个儿子紧紧抱著,其他所有都不再重要。」炜肯定地说。
世人有许多执著,许多人对物质名利热切地追求,在纽约大灾难后,大家都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。「有什么比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宝贵,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。」
Min 续说:「我是个很用功的人,以前为迁就客人时间,有时星期天也工作,现在充其量工作六天,要尽量陪伴丈夫和儿子。」
炜想起几个在香港生活的好朋友,想起他们的际遇和人生。
「世界上没有什么解决不的问题,只要有信念与盼望,再恶劣的客观环境还是可以熬过去。」
听著炜分享时,思想飘到了纽约郊外的幼稚园,那里有10多位小朋友放学后,等不到爸妈来接。
位于New Jersey的中型教会Bethany Church灾难后举行了多次特别聚会。主任牧师Don James多番进入灾场为救援人员打气与祷告。
「那种情景实在吓人,尸横处处,堆积在那里的建筑废料要移走也要一年。」
教会中有11个家庭丧失了亲人,无数会友的朋友在废堆中消失了,Rev.James形容个中的难过,实非言语或笔墨所能形容。
9月30日的崇拜有长达45分钟的音乐敬拜,会友就在鼓声、琴声、结他声的伴奏下流泪、欢然歌颂。
正如各样报告所说,美国各地爱国情绪高涨,国旗挂满家家户户,车上,建 筑物外,满目皆是。
让人振奋的是美国人更真切地向著神,各处教堂多了许多愿意听福音的民众,大家在祷告与歌声中得到莫大的安慰。
纽约的媒体工作者在灾后发挥了极大作用,第一时间将灾情、消息向民众发布。因当地电台贴近灾区,政府实施戒严,电台前线工作者无法回家,要在电台渡宿,保证广播不被中断。
AM1430纽约华语广播节目总监林靖的儿子在世贸现场工作,当其他民众发疯地打听亲人下落,确保他们安危的同时,林靖却是10多小时在直播室发布消息,安抚受惊的听众,用过于人性所能承担的能耐继续工作,连儿子的安危也无法分身打听。聆听著听众激动地哭诉,多名电台主持都按捺不住,凄然落泪。
纽约华人社区因911事件出现前所未有的团结,商户纷纷送食物、电筒给救援队伍,电台电视所发起的募捐,两个星期已超过120万美金。连纽约市长亦在公开场合赞扬华人社区的热心及慷慨。
唐人街一位酒家老板说:「平常星期五晚上,总是座无虚设,现在生意仅剩下三成。相信经济创伤需要很长一段时期才能恢复。」
他说每天总有在附近当值的军人、警察或其他制服队伍进来买饭。
「你们那样辛苦,日夜轮班维持市面秩序,我们只是送你们一点食物,这些钱是不能收的。」老板边说,边与军警握手道别。
九一一事件在美国近代史上,不仅是经济、军事与人材上的损失,更让美国人措手不及的,是神话的幻灭。
华盛顿五角大楼给砸破了,大楼左边的缺口像给刀锋削过般毕直,由楼顶到底层焦黑薰暗,奇特的是紧贴著破口的电脑营光屏居然「丝毫无损」安坐桌上。
袭击过后三个星期,五角大楼的封锁线离现场只相距一条高速公路,我们抵步之日适逢周末,五角大楼的清场情况成为市内景点。
部份游客拖著行「赶」到现场,感叹一番之余,不忘拍照留念;最沉重的莫过于军人或在现场逃生者,拥著爱侣指指点点,不站在当地还不相信电视新闻不断重覆的片段。
高速公路两旁站满了人群,成排的私家车就搁在安全岛上,有关方面「只眼开、只眼闭」地让民众舒泄郁闷情绪,在悲鸣、慨叹、无奈中凭吊一番。
为求秩序尽快恢复,受灾波及的办公室几乎是片纸不留,现场奇景包括──高越五尺的文件柜、大书桌、办公椅被快速地丢出窗外,掉在地面的指定范围;更「豪迈」的是文件满天飞,让人狐疑被清理的是一般文件或机密讯息。
Alex Wong黄俊伟是当地摄影记者,911当天的拍摄工作直忙到深夜,Alex说回家当下听著飞机响声,直感到人身安全毫无保障。
「住的新区还没有路灯,周围漆黑一片,回家时就靠著微弱的月光领路,直觉认为附近民居有人在暗处观看自己的一举一动,加上高空不时有飞机盘旋,让人胆怯。」
令Alex胆怯惶恐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作为爸爸的本能反应。
「才当爸爸一个月,本来每天陪伴著儿子Ian,忽然要离家一整天,身在『战场』,心中却念著家中老少,又没法保护他们,说不出的难过。」
「一直以为活在这里很安全,很有保障,今次意外暴露了防御系统的重大漏洞……可能在任何地方过活处境都好不了多少。」
「曾经一度反省儿子来得不是时候,那么危险混乱的世代,他是否来得不合时?」
认识Alex超过十年,从来是友侪中少数拥有「娃娃脸」的大男孩,当上父亲、遇著危难,一下子成熟沉重了许多。
「当摄记早出晚归当然辛苦,但想到上了战场的军人们,我是有家可归,他们却是归期遥遥,心里还是好过一些。」
在纽约、华盛顿、多伦多,三点一线持续采访,和摄影师深深感受到海关、边检、警察、军人们杯弓蛇影的紧张。
炸弹疑云、毒气散播、恐怖份子潜伏成为纪律队伍每天值勤的惊惧。
纽约市内经常封路,大批警力出巡已是司空见惯,我们待上几天已完全习惯被截查问话,或者有路行不得。
往多伦多的关闸时,刚好「灰狗」司机被狂汉刺杀,令「灰狗」秩序大乱,服务一度中断。
所坐的巴士截到两名有犯罪纪录人士,于是行李衣物被彻底搜查,没有确实证据前巴士迟迟不放行。
没有解释,没有通行预告,所有乘客就呆在车上乾等两、三个小时。
连接曼克顿商业区与新泽西州的渡轮是上下班人士的必然选择。
这天站在人龙里忽然冒出一个个子高逾六尺的大汉,不像其他人安步而行,他快速移动的身影令三名警察大为光火。
「为什么要跑?所有人都在排队!」便衣警探高声斥责。
「我要找朋友…。」脚步还没有停下。
「找朋友也不准跑…」更多警察加入训话行列,其余市民却表现从容,像看惯了剑拔弩张。
十月七日东岸时间下午十二时三十分,美国军方正式空袭时间阿富汗,美国国内紧张更甚。
我们跑到世贸现场做街访,美国人灾后常说的口号:「团结让我们起来United We Stand」成为许多美国人的信念。
「恐怖份子想我们躲起来不敢上街,我不但要跑上街,还要跑到现场。」一名来自新泽西州的居民,带著妻儿选择绕世贸遗址作为假日节目。
「政府说了一大堆道理训示,媒体的报导让人惊慌。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,周末照常外出消费,生活作息回复原貌……。」 另一位老纽约人说。
受伤的狮子震惊之余,仍然怒不可遏。只是神经线拉得太紧,能得久吗?